一個台灣人的故事--------余天賞

一、起源:    余宜家筆

    記得第一次聽到老師說:「日據時代的遺老曾對我說……」。突然讓我驚覺,日據時期並沒有很遠,不過數十年前,那個歷史課本裡的年代,是家裡的爺爺奶奶都經歷過的,為什麼從未聽他們提起過呢?想到這裡,更感到慚愧,如果可以大略的說出日據時期台灣的社會是什麼風貌,蔣渭水、林獻堂做過什麼大事,為什麼卻說不出自己爺爺奶奶的故事?

    幾年前,回到尚未改建的老家過年,常常在阿公雜貨店樓上的倉庫,尋寶、冒險。那是個充滿童年回憶的閣樓。轉眼間,房子改建,那股木製閣樓特有的氣味消失無蹤,爺爺奶奶也去世,帶著他們好多好多的故事走了。曾經,爺爺想和我分享他年輕時候的故事,可惜當時年幼的我一點都不感興趣,對於爺爺認識也僅停留在他是家裡的一位長輩,開間撐起了一家十多口的雜貨店,過年的時候提供我們源源不絕撲克牌、飲料的天堂有些事現在不做便永遠不會做了,這是句電影的台詞,卻帶給我許多震撼,如果現在不把爺爺的故事記錄下來的話,以後,爸爸、媽媽、叔叔、伯伯、姑姑們這群長輩也漸漸的對往事印象模糊,那有些關於爺爺的故事,有些影響到自己的歷史便將成為一段永遠的空白,那豈不是更令人感傷嗎?於是,拿起話筒,打電話詢問起爺爺的故事

二、爺爺的故事

()出生  

我的爺爺,余天賞,本姓林,民國五年生於十三甲的地方。十三甲是彰化縣靠近二林濱海的一個小地方。因為剛剛出生,便解胎便,按照當時的鄉間習俗,這樣的孩子養在家裡是會剋父母的。剛好當時余太白先生膝下沒有孩子,收爺爺為養子。爺爺的生父母家便按照當時的習俗,又向附近的人家領養了小男嬰頂替祖父得位置,而爺爺在生父母家有個哥哥名春生,另一位弟弟名昆王。

    余太白世居彰化芳苑鄉王功村。王功舊名王爺宮。因為曾經有海潮漂來王爺的神像,村民便便把這件事視為神的旨意建寺廟供奉王爺以庇護地方,這便是王功得名的原因。    曾祖父母余太白與洪氏夫妻沒有小孩,五十歲的才收養爺爺,他們是爺爺為蒼天所賜,故把他名為天賞,字萬子,是希望他未來能有許多孩子,以補足曾祖母沒有親生孩子的缺憾。爺爺果然沒有辜負曾祖父母的期望,育有五子四女,每每過年,一家三十多口圍爐吃年夜飯真是件令人期待的事。

 

()求學與學徒時代   

   日據時代,爺爺讀的是公學校,另外在曾祖父的安排之下也有讀漢文私塾,並在之中練就一手好書法。後來每每到過年,許多人都會來買爺爺親手寫的春聯,曾聽爸爸說過,當時小小的王功村,家戶貼的春聯都是泰半都是出自爺爺之手,不過自從我有記憶以來,爺爺便不再親手寫對聯了。

    公學校畢業之後,在家鄉跟著曾祖父學做小生意。曾祖父見爺爺機靈勤快,是學做生意的好材料,如果經過一番嚴格的訓練,必將有番作為。於是,曾祖父將爺爺送到台中州的一處商家當學徒。爺爺曾說當時要天天早起,每天的工作從倒夜壺刷馬桶開始,接掃庭院,擦店鋪的檯面,鋪貨,打雜,跑腿,日復一日,相當辛苦的一段日子。一年多之後。才開始學習記帳等基本的商業技術。三年多後,因為曾祖附身體狀況不佳,需要爺爺回家照料家庭,於是便結束學徒生涯,回到王功的家中,幫忙生意。

 

 

()婚姻

    民國33年,爺爺奉父母之命與同村的蕭家女兒成婚。   

    媽媽說了段關於爺爺奶奶剛結婚時的故事。據說爺爺奶奶結婚一個多月,奶奶都未曾仔細的看過爺爺的臉孔,也許是害羞,白天不敢直視;夜晚沒有電燈,昏黃的油燈下也看不清楚,那真是個民風樸實的年代。雖然爺爺奶奶不是經由自由戀愛後結婚的,但是一路上他們相互扶持,一起渡過人生中的大浪小浪。

    同年,曾祖父過世,爺爺便挑下養家的重擔。

    王功是個小漁港,當時魚源相當豐富,常有新鮮海魚入港。但漁民們卻苦於交通不便,沒辦法把漁獲賣到外地。看到這樣的情況,爺爺便展現他的商業頭腦,以僅有的二十六吋腳踏車,載著百斤的漁獲連同保鮮用的冰塊,遠征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員林鎮。姑姑曾說,這三十多公里的距離,大多是碎石子路,空車騎都不輕鬆,何況載著貨物,趕著時效。祖父身型瘦小,全仗著強壯的腳力和堅強的意志力才能完成如此艱鉅的工作。一路上顛顛簸簸,上上下下,尤其是過河,更是不容易。那個年代,許多溝道只有輕便的木板橋,而更多地方是根本沒有橋,只能推車涉水,非常的辛苦。因為爺爺所選的漁獲樣樣新鮮,在加上爺爺的信用良好,在當時的員林頗有名聲,每當賣完漁獲,爺爺便會順路在市集採辦雜貨,載回鄉下,交由奶奶的雜貨攤販售。

    在爺爺和奶奶的努力之下,往後的數十年間,積聚了小小的財富,購地、建屋、開雜貨店,總算有了點成就。小小雜貨店一直經營到爺爺八十多歲才由小叔接手。說到「萬子的雜貨店」,幾乎可以說是王功所有人的回憶,店口的榕樹,是村民們聚集休閒的地方,常常沒有特別要買什麼東西,也會有人做在樹下的椅子上和爺爺東南西北的聊。於是,這店便見證了王功的興衰,又興。

 

()困境與轉機

    爺爺奶奶生育眾多,家裡食指浩繁。爺爺為了讓孩子們受良好的教育更是辛勤工作,全年無休。為了應付日漸增加的開銷,爺爺曾經成是本行之外的投資,但時運不濟,用人不當,虧損連年,終至負債,對一項穩扎穩打的爺爺而言,這真的是一項挑戰。

    當時融資不足,銀行借貸又相當不易,只能求助民間資金,利息四分八,借一萬,每月利息四百八十元,高利貸壓的窮人無法翻身。但當時,爺爺抱著「教育可以讓我們翻身」的想法,因此即使在艱困的環境下,依然籌錢讓子女受教育。

曾有親戚建議爺爺讓兒子去做工,以減輕家計,但爺爺奶奶的抱著只要孩子能讀書,肯用功,就要好好栽培的想法回絕了親戚的好意。

    爸爸常說,念中學時,別人是月初繳伙食費,他們兄弟往往是月底都來交不出錢來,衣服補丁是常態,運動鞋穿到開口,縫一縫便能在撐一陣子。苦日子一過便是十多年,不過爸爸至今仍記得當時爺爺樂天知命的態度,爺爺當時常常說吃苦當吃補,跌倒也要抓起一把沙。

    果然,在爸爸和叔叔們完成大學教育後,家業漸漸好轉,也移居到外地,只剩下爺爺奶奶獨自留在王功的老家。

 

()傳承

    民國八十六年,小叔回到王功,照顧高齡獨居的爺爺。當時雜貨店抵不住連鎖便利商店的衝擊,來店裡消費的顧客已不足以支撐雜貨店的生存,而鄉村年輕人外流,產業蕭條的景象更是難和昔日相比。小叔是學藝術的,回到老家看見故土的殘破,便想為他記憶中的藍海、黑沙、馬鞍藤、木麻黃與路邊數不盡的蚵殼堆的故鄉做些什麼,這便是蚵藝文化的源起。

    養蚵,是台灣西部沿海一項傳統生產活動,荷據時期,漁貨除了烏魚、蝦子、各種魚類之外,還有大約兩萬多萬公斤的牡蠣。在鄭氏治台時期,魚稅法裡就有包括養蚵的法令,後來到了清領前期台灣的三個縣也比照鄭氏治台時期的稅法。

    利用蚵殼當做藝術作品的素材,小叔想傳達的是對故土的熱情。即使蚵殼缺乏其他貝殼擁有的砝瑯質質層,但獨特的外形在和其他的素材結合後更是傳達了文化的特殊性。在文建會的支持下,蚵藝文化漸漸的在王功生了根,並且在勞委會多元發展就業計畫的協助下,及當地居民的參與,一個架構在舊的王功之上的新王功漸漸成形。當蚵藝文化和觀光產業結合後,新的當地文化儼然形成,經濟上實際的助益,也對當地人的生活也了改善。故鄉文化的下一頁,正寫在我們的手上。

 

三、後記

   

    因為爺爺已經過世三年了,關於他的許多故事都是透過上一代的長輩收集來的。不知道是歷史的因素或是其他的原因,似乎爺爺對於日據時期的故事講得不多,幾乎沒有人知道爺爺對日本的看法。印象中,爺爺喜歡日語歌勝於台語歌,但平日的書寫記錄都是漢文的,在皇民化的時代曾經改過日本名字,上過日本的公學校。談到二次世界大戰,爺爺顯然提得更少,他曾說過因為王功只是個小漁村,很少被盟軍轟炸,除了一次巡田水剛好遇到飛機轟炸,躲到田溝裡躲藏的驚險故事。除了這些之外,他對於日本殖民的想法真的是不得而知。

     對於二二八、白色恐怖,或許是在鄉下,抑或是其他的歷史因素,讓爺爺不曾評論這段歷史。叔叔說,爺爺曾說過看到國民軍破破爛爛的裝備感到震驚,除此之外,沒有聽過他談論其他關於當時國民政府的事。幾乎完全沒有評論那段過往的政治,部知道是不是和後來國民政府的戒嚴、白色恐怖相關。雖然整個家族中並沒有任何人在二二八或白色恐怖中犧牲,但似乎不減對國民黨政府戒嚴時高壓統治的恐懼。

    這樣說來,家族發展的過程,似乎和台灣當時的經濟發展有關。四零年代初的耕者有其田政策,讓我們家得到一塊自己的田,對於當時食指浩繁的家庭而言,真的有所助益。也剛好因為爺爺奶奶對教育的重視,讓幾個孩子都念完大學。伯伯叔叔畢業之後,剛好趕上六零年代的經濟奇蹟,進入中小企業工作。那段昔日四個兄弟蓋一條被的日子已經消失了,生活的水準在爸爸這代中看到許多的轉變。

    慶幸,最終有將這段故事記錄下來,不過當過往已成追憶,到底我們能保留多少過去的痕跡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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